【三種回憶】情感、敘事與意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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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明益在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裡寫道:「記憶只要注意貯存的形式就行了,它們不需要被說出來。只有記憶聯合失憶的部分,變身為故事才值得一說。」
那麼,吳明益到底找到了什麼「失憶的部分」,才把他成長的中華商場的記憶寫出來呢?
看完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裡的九個故事,我想吳明益找到的「失憶的部分」,應該是「意義」吧。
我自己去年出版了《回憶的敘事》雜文集。出版前心理是有些抵抗的,難免自問:這樣一本個人(而且還是小人物)的記憶之書,對讀者有什麼意義呢?
其實,不只對於讀者,甚至對於回憶的人,意義也是模糊的吧。我在書中不無感傷地寫著:「人生中交會的、殞落的生命,我們總是只能記憶片斷。這些片斷不會帶來啟發,甚至沒有意義,但每每憶及卻又令人淒然落淚。生命的記憶在歲月中幽幽晃晃,未曾走遠;也許寫下來,才是它們唯一的歸宿。」
所有的書寫都指涉著三個面向:情感、敘事與意義。
我在出版《回憶的敘事》之前還沒有讀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,但已讀過詹宏志多本記憶寫作的書。在這些作品裡,詹宏志抑制了情感,以驚人的記憶力及自承的「描寫狂」,將回憶鉅細靡遺、具體而微地寫成一篇篇引人入勝的精采故事。
至於「意義」,詹宏志也選擇了迴避。他在《人生一瞬》的序言裡說:「記憶,既不是感受,也不是觀念。記憶,是時間流逝後我們的某種知覺或觀念的狀態或情感。」是的,詹宏志抑制了情感、迴避了意義,而以敘事的形式來貯存情感與意義的模糊狀態。
於是,當我讀到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最後一個故事〈流光似水〉時,故事主人翁「阿卡」鉅細靡遺、具體而微地重建中華商場的模型時,我想起了詹宏志。從而,好奇吳明益如何看待這種以「流刺網」搜刮記憶漁獲的寫法。
〈流光似水〉裡,如果敘述者「我」可以代表作者的立場(我覺得這一篇可以),其實,我們看不出吳明益對這種細緻的記憶重建有太明顯的批評。反而,敘述者「我」對此是連連的驚嘆與感動。
第一眼看到模型時,敘述者「我」:「直到現在我回憶起打開四樓的門的那一刻,都還能再體會一次當時那種震動的感覺,就好像自己的過往時光被縮小了,擺在眼前一樣。」
當阿卡的太太「卡蘿」把模型的開關打開時,敘述者:「燈一亮,原本只是模型的商場,似乎就熱熱鬧鬧地喧囂起來了,非常不可思議,我竟然覺得全身發熱,好像要跟著我媽拉開嗓子吆喝客人似的。」
「真實」如此逼近,吳明益還是抵抗了。
吳明益既然說「記憶是不需要被說出來的」,因此在贊歎之餘依然埋下批評的伏筆──儘管阿卡把他們小時候一起砸壞的霓虹燈管都做出來了,但無論模型如何逼真,那些不能流出魔幻光芒的暗沉燈管,依然缺乏了不可言說的靈魂之光,也就使得模型只是模型而已。
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是一部側重主題闡述,相對輕情節鋪陳與人物刻畫的小說集。吳明益對「眼見為憑」提出質疑(〈天橋上的魔術師〉),對「命運的可探究」提出質疑(〈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?〉),對「重建記憶的意義」提出質疑(〈流光似水〉)……。
在這三種類型的回憶書寫裡,會得文學獎的是吳明益的作品,好看的詹宏志的書;至於我的,就如同我在自序中說的:「這是一項個人的記錄,更是一則私人的邀請──邀請你對我的閱讀,也邀請你為自己的人生所感所思寫下記錄。」
寫下我們凡夫俗子的記憶,沒那麼文學性,沒那麼完整的敘事性,但一樣真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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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回憶的敘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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